出於敬愛和懷念,人們十分重視往生者最後一程的安排,古今中外,不同民族與宗教莫不如是。
在中國,早於周朝(公元前1046年至前256年)制訂的《周禮》,就詳列喪葬禮儀制度,成為往後漢族同胞辦理喪葬事務的基本依循,但在不同年代與地域,不免有所變化,並且,往生者及其家族的財富和社會地位,決定喪禮的實際施行。
貧童夭折鏡湖義葬
1954年,筆者目睹兩宗有天淵之別的喪事,畢生難忘。
先是,一位同班同學突然病死,我和三四個要好的同學去送他最後一程,地點在同安街鏡湖醫院殮房。那是一間大約10平米的小房間,中間一張石床,上放一副「棺材」,裡面躺着穿上白衣藍褲學生服的同學。石床向門口處有一張臨時擺放的祭桌,上置一個小香爐,旁邊有一小把已點燃的線香。房間內沒有其他東西,兩名仵工之外,也沒有其他人。仵工確認了我們來意,着我們向死者上香致祭,瞻仰遺容。片刻之後,香還未息,就說「要做事了」,讓我們離開。
筆者當年才9歲,又是第一次接觸喪事,搞不清是怎麼一回事。後來才知道,去世的同學也才9歲,屬於夭折,按習俗,家人不能為其舉喪,草草下葬了事。加上同學家貧,連正式的壽板也負擔不起,在鏡湖醫院慈善會的施棺義葬善舉下才得以入土為安。所以,同學的「棺材」其實是「四塊半」薄板湊合成的木箱子,更沒有後來我見到的殯儀。
何澄溪出殯陣仗空前
同一年,澳門商人何澄溪病逝,其喪禮堪稱空前絕後。何澄溪本人及兩子何賢與何添都是港澳著名富商,尤其是何賢,不僅在港澳經營許多生意,在政界也有很高的地位,更是不少社團、慈善機構、學校的領導人或贊助者,因此,何澄溪之喪禮,港澳各界十分重視,紛紛參與送殯。不少學校受何賢資助,這天也組織師生參加喪禮。我所讀的學校與何家無直接關係,沒組織師生參加喪禮,因此才得以旁觀這次出殯的大陣仗。
何澄溪先生出殯之事,早在整個澳門街談巷議。當天,筆者特意跑到新馬路與域多利戲院交界之行人路上觀看,剛好看到何澄溪出殯隊伍慢慢走過來。前導之報喪大燈籠、旗幡之後,是幾十人抬、拾幾呎高、裝飾華麗的多層棺槨,還有十多人高舉遮陽擋雨的華蓋。後面是略小於籃球場、用白布圍成的孝幃,裡面該是孝子賢孫及一眾親屬,然後是邊行走邊誦經的僧道尼隊伍,每一隊都有好幾十人。再後是有橫幅前導的各單位送殯隊伍,幾十隊花牌(有放在方桌上兩人肩抬的、有三輪車載的、有手推三角滑輪車的)、邊走邊演奏的中西樂隊穿插其中。龐大的出殯隊伍,加上行人道上的旁觀者,整條新馬路擠得滿滿。我看了大約半小時,還不見「龍尾」,就離去了。後來聽說,送殯者逾萬人(當時澳門人口不到20萬),整個隊伍一個多小時才走完。雖「未窺全豹」,所見的「大陣仗」,已足永存腦海。
古語有云:「倉廩實而知禮節」。兩宗喪事境況別若天壤,既體現傳統禮制既為社會生活的儀軌,對不同情況有不同的規範,另一方面,實行起來還是按經濟能力而「豐儉由人」。
儀仗公司統籌出殯
漢族的傳統喪禮可分靈堂祭禮和出殯兩大環節,本文只談出殯。
自古以來,漢人皆將往生者土葬於郊野,將遺體入棺從靈堂送到墳地有一段距離,親友列隊徒步送葬,謂之出殯(粵人也叫「出山」)。出殯時的儀式、程序安排,以及所需的燈籠、旌幡、轎亭枱等器物,相當繁雜,非請專業人士或服務公司協助不可,儀仗公司乃應運而生。澳門情況也如是。
在1980年代以前的幾十年,澳門有好幾家儀仗公司,包括聯福、新聯福、丁財貴、朱聯新等。新聯福就在我家附近的賣草地,筆者經常走過,偶爾會看到新聯福的店伴在整理出儀仗的器具。
雖說出殯有一定的程序、儀制,其實是可繁可簡,端視喪家的財務預算而定。簡單地說,每一支燈籠旗幡都要製作費和扛抬的工費;棺木是否帶槨,棺槨多少層、如何裝飾、抬棺的是8人還是16人,收費就差很遠。遺像由孝子手捧,還是置於真亭由人扛抬,開支就不一樣。儀仗公司按喪家需要逐項計價。
由於並非每天都有生意,每宗生意額也相差巨大,儀仗公司不會長僱許多員工,而是僱請幾個骨幹員工,然後按出儀仗的規模而僱請長散工和臨時工。在那經濟欠發達時代,大量待業者及失學兒童呼之即來,人力供應絕無問題。
儀仗公司除了做白事,同時經營迎親喜事、神鑾出巡、節慶巡遊等活動。
中西樂隊濫竽充數
昔日,致祭親友除致送花圈、花牌、祭帳之外,有的會致送中西樂隊,在出殯隊伍中演奏哀樂。致祭者可直接僱請樂隊,也可請儀仗公司代辦,樂隊收費按規模大小、着裝要求而不同。
與儀仗公司的經營一樣,殯儀樂隊的組織,除了領班及幾名核心成員,樂師多是臨時工。這些樂師都受過音樂訓練,技巧純熟,也有演出經驗,但無法找到一份收入足夠養家的長期工作,就會做儀仗奏樂的兼職或散工。
樂隊領班按客人要求安排樂隊的規模(由10人以下到30人左右)、樂器配置與人手。通常來說,西樂隊會配置小鼓、大鼓、小號、大號、長號、洋笛、單雙簧管、巴松管、薩克管、銅鈸、小鑼;中樂隊的主角則是嗩吶,配以笛子、洞簫、中式小鼓、鑼、鈸,中西都是吹打樂器。中樂隊也會受聘於迎親儀仗。
由於儀仗樂隊多是「臨時拉伕」的雜牌軍,常有樂師不足的情況出現,於是,濫竽充數的真實場景經常可見。不會吹奏樂器的失業青年,甚至敲鑼打鼓也掌握不了節奏的小孩也來,拿起樂器裝模作樣,反正喪家與致祭者都不會去監督追究,輕易蒙混過關。
在經濟起飛前,澳門街道上人車不多,出殯隊伍常經過新馬路,也不致造成太大影響,但經濟快速發展後,市面人車驟增,已難容通常佔據半邊馬路的慢行出殯隊伍,故1980年代開始,出殯隊伍淡出澳門街頭,靈柩與送葬的至親好友,都用汽車運送墳地了。
紙紮品豈止供祭祀
儘管喪禮簡化,澳門更已無出殯遊街之舉,但焚燒紙祭品的古俗仍然沿襲。紙祭品源自古代稱為冥器(明器)的隨葬品,最初是日用的實物,到造紙技術發展成熟,就改以紙張紮作而成。最遲在宋代,吳自牧在《夢粱錄》中就提到杭州有專門製作冥器的「舒家紙紮舖」、「獅子巷口徐家紙紮舖」。澳門亦早有不少紙紮舖散處於各區,特別是廟宇附近,至今如是。
基於給先人在陰間享用的理念,傳統喪禮的紙紮祭品必然有一座宅邸,其次是金山銀山、金橋銀橋,金錢樹、男僕女傭、青龍白虎、轎馬(如今是汽車、遊艇、飛機)、各種生活用品,近世更有麻雀檯、電視、電腦、手機、名牌手提包及衣履……這些紙紮祭品最後會焚燒,象徵送給先人在陰間使用。
紙紮品又不限於冥器祭品,更有實用性的各式燈籠,用作觀賞、玩樂、裝飾等產品,如元宵彩燈、中秋彩燈、七夕的七姐盤、神誕花炮、盂蘭節的力士神、喜慶花牌,還有宅邸與店舖的裝飾,乃至風箏、城市裝飾……等等。另外,節慶時舞動的神龍、醒獅、麒麟、貔貅最重要的頭部,也是紙紮的。
其實,如果客人需要,天壇、天安門城樓,或是整個龍、獅、虎、麒麟、大白鯊、武漢長江大橋……的紙紮模型,師傅都可以造出來的。
無論於白事上體現對先人的哀思,還是在節慶上增添歡樂氣氛,紙紮品正是人們情感的具體投射和寄托。
坊間售賣紙紮品的「紙料店」,還經營香燭、元寶冥鏹等紙製祭祀用品,故全年都有生意可做,特別以中秋節前售賣各式玩賞秋燈,生意最旺。在生意較淡時,駐店師傅會預先紮作暢銷的紙製品備用。
紙紮工藝現代化
傳統紙紮產品全是手工完成,師傅所用工具簡單:一把砍竹刀、一把削篾刀、一把手鋸、一柄木尺、剪鉗、剪刀、砂紙、毛筆就差不多了。材料則有竹子、紗紙、漿糊、色紙、花紙、透明的「玻璃紙」,或再加些顏料,用作手繪圖案。
師傅按成品的式樣所需,鋸取尺寸適度的竹竿,再劈出寬厚不一的竹枝和薄薄的竹篾,粗厚的竹枝用作搭建主支架,用竹篾搭建整個產品的「廊」(內框),竹枝、竹篾交接處用紗紙捆實,糊裱紙張(大型作品或須糊裱多層紙張,使之更為結實),最後是加上裝飾或塗彩,就告完成。
隨着社會發展、科技進步,為順應潮流,中秋提燈增添不少飛機、坦克車、火箭以及動畫造型;各式燈籠早已將燃點蠟燭改為接上交流電或裝上電池來發亮燈泡;支架以塑料甚至鐵線、鐵枝或代替竹篾;面層的用紙,也可換成絲綢或塑料薄膜(尤其是大型戶外裝飾品)。
1970年代以後,隨着工商業的發展,澳門的傳統紙紮舖逐漸式微,現在僅餘一兩家小作坊繼續經營,市面紙料店出售的紙紮品――尤其是街頭的大型紙紮裝飾,幾乎全是內地製作運來的了。
作者介紹
陳思國
資深傳媒工作者。60年來筆耕不斷,作品體裁多樣,題材廣泛,風格多變,散見港澳報紙雜誌。
插圖畫家介紹
陸曦
澳門出生美術家。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、現屆澳門美術協會會長、中國西藏文化保護與發展協會理事。參加歷年澳門美術作品聯展,曾在澳門、香港舉辦《陸曦、吳衛堅美術作品展》,在葡萄牙舉辦《陸昌、陸曦、吳衛堅美術作品展》,是大型系列電視紀錄片《鏡海歸帆圖》中百米畫卷的作者及總監製。
文:陳思國 題頭畫:陸曦 圖:賓尼、資料圖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