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知道,很多世界級的藝術團體都曾在澳門演出,澳門觀眾的欣賞水平很高,如果他們需要,我的作品都可以在澳門的舞台展現。」楊麗萍對《澳門》雜誌說。
9月6日晚上,澳門文化中心綜合劇院座無虛席,逾千名觀眾感受着演出開始前的寂靜無聲,凝神屏氣等待着一場舞台上的「埋伏」。
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萬把懸垂於舞台上方的剪刀,化身成裝置藝術,在燈光投射下陰森可怕,寒氣迫人。不光是視覺,觀眾的聽覺也由音樂的變化而跳動。此時的琵琶轉軸撥弦,快速急行的旋律動人心魄,伴着狂飆的戰鼓聲、錚錚金屬的撞擊聲,營造出千軍萬馬、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,彷彿穿透了楚河漢界,兩千多年前的垓下決戰一下子重現在觀眾面前,身臨其境。這令人不得不感嘆舞蹈傳奇人物楊麗萍的藝術造詣。
舞台上,一襲白衣的蕭何,出塵入世,穿行古今,作為歷史的見證者和旁觀者,訴說着那些前世今生的往事。「蕭何月下追韓信」、「胯下之辱」、「四面楚歌」、「霸王別姬」道不盡的滄桑,劉邦、項羽、虞姬、韓信人生命運的跌宕,在他衣袖隨風飄起間,徐徐展開,江南江北,清秋一夢。
由楊麗萍擔任總編導、藝術總監的舞蹈劇場《十面埋伏》,創作時間前後歷時近三年,以現代舞為主調,結合與運用了京劇、剪紙、功夫、中國民樂和舞台裝置等藝術元素,相互碰撞,又加入了許許多多的高科技特效,從而產生新的關聯,帶有十分強烈實驗色彩的舞台效果。
舞蹈手法表現人性複雜
「《十面埋伏》的故事家喻戶曉,當時是應上海藝術節和倫敦藝術節的邀約,作為女性編導,創作一個東方題材的作品,後來就選了這個故事。」
「這不只是一個兩千多年的故事,一樣的紛爭、一樣的傷害、一樣的恐懼今天還在繼續重複。槍炮的硝煙仍在彌漫,很多人流離失所。」「人害人,人算計人,人埋伏人,勾心鬥角,爾虞我詐,現代人的生活與兩千年前又有何不同?《十面埋伏》這個作品很有現實意義。」
楊麗萍向我們道出了《十面埋伏》的創作原委,提醒人們正身陷危機四伏的處境,以及如何面對恐懼不安的心理狀態。
「獨照之匠,窺意象而運斤」(《文心雕龍・神思》),劉勰指出的窺意象而運斤,說的就是藝術構思的結果。獨特的藝術家總是能從親身體驗的生活和感觸中,把心裡感受抽象地透過舞蹈表演手法傳譯出來。
審美意象的創造,離不開特定文化傳統中的精神意蘊,楊麗萍借用戲曲舞台上的服裝、化妝造型,為《十面埋伏》塑造出一個個人物的符號榜樣,寓以褒貶,表達出自己的是非愛憎、喜怒哀樂。端莊正貌的蕭何是歷史的解說者、身披武生大靠的項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、擁有黑白兩面的韓信暗喻人格分裂、雌雄同體的虞姬代表柔美和剛毅、金色面具包藏劉邦陰險狡獪與慾望赤裸……。
《十面埋伏》人物形象上存在強烈視覺差異,血肉鮮明,袒露出熾熱的情感,每個人物代表了人性的各個方面,楊麗萍對她劇中人物角色的靈魂看得是如此透徹,「角色的設計,首先要瞭解歷史、瞭解人性。比如韓信,我做了黑白兩個人物設計。白是光明,黑代表黑暗,像人都有雙重人格,都有陰暗一面。黑白韓信,表現人性內心的複雜掙扎和內心的分裂。」「虞姬,一個弱小的女人,在戰爭年代,跟隨所愛的男人輾轉南北、顛沛流離,為了對方可以選擇自盡,柔美而剛烈。用男性去演虞姬,除賦予形象以額外的質感外,這是個傳統,京劇裡都是男的在演女的,像梅蘭芳,是我們的傳統,是特殊的表演形式。」 楊麗萍解釋着。
情感豐富震動人心
情感是舞蹈的靈魂。一個優秀的舞蹈作品,很大程度上決定它對情感的把握。一支沒有情感符號表達的舞蹈,就像人沒有靈魂,只餘一副空洞的軀殼。《十面埋伏》強調情感,由楊麗萍構思的編舞,每一個跳躍、旋轉、翻騰的動作都有象徵意義,以舞動的線條,讓觀眾從舞者的肢體語彙、面部表情,去體會舞蹈背後的意義和人物內心豐富的情感世界,並與之產生對話,一如蘇珊.朗格(Susanne K.Langer)闡述的那樣︰「一個舞蹈表現的是一個概念,是表示感情、情緒和其他主觀經驗的產生和發展的概念,是再現我們內心生活的統一性,個別性和複雜性的概念。」
時空倒退至古時的千里沙場。舞台上,虞姬獨對金風惆悵,一攏紅裳,衣袂飄飄,猛抬頭,明滅蟾光,凝冷淒清;舞袖低徊,靜聽遠處,戰馬聲嘶,四面楚歌聲;紅色是火,紅色是血,她正在火與血的河流裡跋涉,她的霸王曲謀敗軍,被困垓下,大勢已去了。時間,猶如她短暫的生命,已經不再歸她掌管了。單弱的身影,惆悵的表情,孤零零的身段舞步令觀眾感同身受。
此刻的她,已經不是嫋嫋隨風的女子,愛上霸王的女人,注定不能柴米油鹽、花前月下,走到這一步,她只有以性命相抵;「君王意氣盡,賤妾何聊生」,只有用愛人的血,凝結成纏繞自己的紅綢……,舞者的肢體飛灰在歷史刀光的交會中,沈浸在愛與死考驗的觀眾也彷彿置身其中,千古絕唱「虞兮虞兮奈若何」如在耳邊迴盪,排山倒海,無法釋懷,無處排遣,無所安放。
瑪麗・魏格曼(Mary Wigman)認為,舞蹈必須面對時代,並要有拷問時代的精神。《十面埋伏》並不是簡單的歷史再現,而是借助兩千年前的人物故事重新組合、提煉,放在更廣闊的特定時空概念裡,去表現現實生活。歷史都在不停地重複,而這個作品就是最好的例子之一。這是楊麗萍對現實怪誕境況,包括傷害與屈辱、恐懼和慾望、衝突與殺戮、政治與死亡的揭示和探究,鼓勵人們去對自己視而不見或未加思索的自身處境作出思考。
隨着音樂的變化,這時的舞台已經是漫天的紅色羽毛,紛紛揚揚。紅色代表血,它是鮮血的海洋。舉世無匹的霸王已經末路窮途,他連自己心愛的美人也保不住了。旌旗蔽日,敵人來勢洶洶,鼓衰力竭,蒼天含怒,將士的屍骸暴棄荒野。英勇無畏的霸王呀,生當作人傑,死亦為鬼雄。
舞台上,萬把剪刀轟然坍塌,猶如巨大的墳塋。悲情結局對應高懸的標誌權力的袍服,不正是「千古興亡多少事?悠悠,不盡長江滾滾流」的真實寫照嗎?!
楊麗萍表示,《十面埋伏》由2015年首演到現在,已經在不同國家演出近百場了,告訴人們越是黑暗,越要尋找光明。值得一提的是,這麼多年來無論在何地上演,這個作品在形式和內容上都沒有作出調整。
33年前,藉助獨舞作品《雀之靈》,楊麗萍贏得了舞蹈界的一片讚譽。她對我們說,「孔雀是雲南傣族的吉祥物。這如漢人對鳳凰的感情。孔雀舞跳得好的人是很有福氣的。傣族跳孔雀舞是表現自己對自然的崇敬,很有儀式感。這種儀式是一種宗教,一種信仰。」楊麗萍曾經說過,每次跳孔雀舞時,都覺得自己在一片森林裡面,霞光萬丈,她的翅膀羽翼是這麼美好。這是她對大自然最內心印象的最精緻的演繹。而當時的作品與今天的有着密切的聯繫。
在回答為甚麼嘗試創作《十面埋伏》這個和以往風格迥異的作品時,楊麗萍告訴我們,她的創作是分階段的。很早時演一個傣族小姑娘,像正開着的花,尋找的是雨露陽光。那時編的舞也這樣,全是風花雪月,花鳥魚蟲,孔雀呀,月亮呀,全是這些美的,對自然界的歌頌,像《雲南映象》比較傳統的民族歌舞。「《十面埋伏》和以往的作品完全不同。只是思考多了,想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,嘗試做一個現代舞,是實驗性的。」「這跟我個人的經歷沒有一點的聯繫。這部作品對我來說沒甚麼挑戰,都是積累的結果。」楊麗萍說。
執着和「善變」
從《雀之靈》到《十面埋伏》,可以看出,楊麗萍絕對不是株守的人,總是不斷發現,不斷行動,她本身已經成為一種社會性符號。正如里奧・維尼斯(Leo Veness)所說:世間唯一不變的是改變自身。對從舞以來最具挑戰的事情是甚麼這個問題,楊麗萍的回答是自信的︰「沒有。都是我擅長的」。她與時俱進,不斷演繹着一個藝術家對舞蹈的執着和有前瞻的「善變」。
到目前為止,楊麗萍舞蹈團隊總共創作了10部大型的作品。在國內外同時演出的就有三、四部。像《雲南映像》一年三百多天,天天在昆明演出,已經演了16年,舞者基本上來自於少數民族。在編舞方面,「我心中有很多新的題材,包括為當地創作的作品,如五朵金花(大理),孔雀公主(西雙版納),都是定點的」。
作為團隊的領導人,都要在商業和藝術之間取得平衡,讓團隊有充分的資源去創作和演出。楊麗萍表示,雖然她只是負責藝術那一塊。但藝術和商業並不矛盾。「我們做出一個作品肯定要走進市場,到劇場去演出。中國觀眾慢慢適應觀演和付出的關係。關鍵是你的藝術要有文化的特徵,賞心悅目,表現出人性裡最最美好的和醜惡的,體現你所表達的。我們的作品像《十面埋伏》、《春之祭》,它不但針對中國的觀眾,還針對世界的審美角度。」有了市場,才有藝術的生存價值。而市場也是檢驗一個藝術價值的方法之一。好的作品如果只是在藝術家的眼裡好的話,這是很自私的。楊麗萍最後總結到:「舞蹈是世界的語言,我們可以透過舞蹈和世界接觸。我們在紐約林肯中心演了三場《十面埋伏》,2,800個座位,場場售罄」。「這是我們第一次在澳門演出,已經比較晚了。我有10個作品,如果觀眾需要,我們的作品都可以在澳門的舞台演出。」在此,我們不難看出楊麗萍這種「善變」的藝術家精神,恰恰是她有別其他藝術家,也正是她的成功之處。
從水邊樹旁、振動炫目羽翼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孔雀,轉身為刀光劍影下人性良善、邪惡的解構者,楊麗萍開創了一條新的藝術之路,作為觀眾,我們期待她永遠舞蹈、永遠蛻變。
特約編輯
李自豪博士
曾效力廣東現代舞團、香港舞蹈團、香港城市當代舞蹈團和德國漢堡芭蕾舞團。也曾任教於北京舞蹈學院、遼寧芭蕾舞團、東京藝術中心、約克大學、多倫多大學、威斯康辛大學–麥迪森分校和澳門大學。現為香港演藝學院副校長辦公室(學術)教學副院長。
文︰霍芷芸 特約編輯︰李自豪 圖︰澳門文化中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