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堆街，是筆者幼時最先認識的街道，因是隨祖父往十月初五街喝早茶必經之路。事實上，草堆街與比鄰的營地大街、關前街，是澳門最古老的三條街道之一。

在新馬路闢建前，草堆街是內港通往市中心的最便捷街道，故從最早的柴草堆放待售之地，很快就發展為一條繁盛的商業街，但其以賣布街名聲在外，則在1980年代之後，距今尚不算遙遠。

零售布料始自營地

衣，人類生活四大要素之一。在製衣工業化之前，衣裳都是度身縫製或以作坊式小量生產，是故縫製衣服所用布料，都以零售為主，澳門自亦如是。

昔日女性，多曾學習女紅，懂得裁剪縫紉，而自家縫製衣服，用料與款式的選擇餘地大，故在1980年代前，即使已有成衣供應，不少女性還是喜歡買布為自己與家人造衣服，這是布疋零售市場的主要客源，也是布業比較集中在街市周邊的原因。另外，男士穿的唐裝、西裝，則多往裁縫店選取布料縫製，不擅針黹的女性，也會到裁縫店買布造衫，所以裁縫店也是兼賣布料的場所。昔日，人們買布除了自用，還會作送禮之用。

今日營地街市所在，是澳門最早的市集（1950年才建成兩層高的室內市場），供應居民日常所需，自然有賣布商販在此經營。有資料顯示，蓮峰廟仁壽殿原有一塊官方石刻碑誌，說明該廟的經濟來源，內容提到：「茲查營地亭檐外一路地方，向為客民擺攤售買蘇杭布疋集資等項。卑職現已捐廉在於該處起建墟廊一條，批與客民擺買生理，遞年租銀仍歸入廟，給令該住持僧潤能收租，庶香火不致缺乏，僧人可免抄化之苦。」此碑文見諸徐曉望著〈媽祖崇拜與澳門華人社會的神緣〉一文引述，引文未錄勒石日期。筆者月前訪蓮峰廟，未找到該石碑，諒已封存或遷移。參考可見的另一關於追討欠租碑文(非原碑刻)，署勒石日期為道光二十三年十一月（1844年1月），由此推想，前碑至少是十年前的19世紀初，文中一個「向」字，不妨理解為「此前一段長時期」，則至少是18世紀下半葉的景況。而不提其他行當，獨提「擺攤售買蘇杭布疋」，可見布攤在當時營地市集佔有重要位置，且一直延至1980年代。

隨着人口增長與城區擴展，賣布商販由營地發展到各區街市周邊如紅街市、下環街市，以及康公廟前地、三盞燈一帶。相關行業則延伸到新馬路、高尾街、關前街。

小販托布上街叫賣

歷來各區售賣的布疋不限於「蘇杭布疋」，各種土產布料都有，廣東順德名產「黑膠綢」（即「香雲紗」）亦佔一席位；鴉片戰爭後的英國羊毛絨、二戰後的美國人造纖維亦先後進入市場。新馬路平安戲院旁的一家印度絲綢與服裝店經營到前幾年才結業。

除了擺攤開店，在1960年代之前，還有小販遊走各住宅區叫賣布料。他們肩托十來種質地、花樣不同的布疋，胸前掛一布袋，內裝有摺合的木尺、剪刀、劃粉片等幾樣工具，以及一堆碎布樣板，如有客人選中他帶來的布疋，就拿出工具，度尺，剪下布料，即場交易。假如客人沒看中，小販會拿出樣板讓客人挑，如有選中，回去拿來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，無論店舖還是小販，都是老實交易，只要你說出準備造甚麼款式的衣服，他們就會告訴你該買多少布料，不讓你多買而浪費，這亦是昔日以街坊熟客為主要對象的商人經營之道。

製衣業成就賣布街

說回草堆街，這裡商業繁盛，早有售賣疋頭的店舖，王文達在《澳門掌故》中提到：「一九一四年，草堆街口有一綢緞莊失慎兆焚，殃及背後大三巴斜巷之媧娘廟正殿。」但直至筆者童年，草堆街尚未成為賣布街，僅有三兩家布行，街上倒是故衣、金飾店舖為多。以賣布集中地而聞名於外，是1970年代下半葉的事。

澳門布業興旺不僅因為人口增加，更得力於製衣業的發展。1950年代，開始有港商來澳門投資製衣業，1970年代，歐美各國限制紡織品入口，而澳門作為獨立經濟區，得到歐美的特殊優惠待遇，引來大量港商投資建廠。據統計，由1950年代的三幾家廠、一百多工人，到1979年，製衣場所共有375間，行業僱員多達24,535人（佔當年總人口超過十分一）。製衣業取代了已經衰落的傳統手工業成為澳門的支柱產業。

製衣業帶動整個社會經濟起飛，居民的消費能力上升，大量投入製衣行業的女工收入增加，更捨得買布造新衣；布行也有接到從前所無的製衣廠「大單」，進入最輝煌的時期，一批布行在1970年代中陸續進駐草堆街。

1980年代，草堆街上有十多家布疋公司，分別經營批發和零售業務。其他如服裝店、裁縫店、旗幟店、花邊鈕扣洋雜店，甚至是祭帳壽衣店等與布業相關的店舖，共佔這條短街一半舖位以上，於是草堆街有了賣布街的稱號。

然而，好景不常。隨着歐美取消紡織品配額制、崇尚名牌成衣風氣大大削弱自縫衣物需求等因素影響下，踏入新世紀，澳門布業經營江河日下，草堆街上布行先後停業，到今天，只剩一家「銀宮」勉強維持。

儘管如此，布行沒有完全消亡，只是從絢爛歸於平淡，並較為集中到三盞燈區，且與裁縫的聯繫更為緊密，由賣布附帶裁縫改為以訂製服裝帶動賣布，客戶主要是企業、社團訂製集體制服、學校、社團及個人的文藝表演服，乃至個別女客的晚裝。這情況料將長期維持。

染布業難獨立經營

在製衣產業鏈中，有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是染布。染布廠坊有附設於織造廠、製衣廠，也有獨立經營。澳門有三條街巷與染布有關，兩條是新橋區的染布巷與染布里，一條是新馬路中央酒店對面的染師里，說明澳門早已有染布廠坊之設。

染布行業依附織造和製衣業，很難獨自生存，而在澳門，織造與製衣業發展較晚，因此，原以外銷為主的幾家染廠都難以為繼，先後停業或轉型。如清朝末年創建於新橋區的永同豐染布房停業，仁安泰染布房轉型開辦全新織造廠，後以555品牌汗衫馳名中外（今已不存）。設於中區，經營至今天的彩生隆禮服店，亦是由染布坊轉型而來。近一個多世紀，澳門染布行業隨着織造業、製衣業多番起伏，1980年代一度有十多家現代化染廠，如今回到蟄伏階段。

街頭染布舊衫翻新

染布廠坊之外，在1950年代前，還有染布師傅上街為家庭客服務，但人數不多，筆者只見過一人。他肩挑擔子，一頭是個木箱，有抽屜，內放顏料、火鉗、木棍、煤炭等工具；另一頭是可分拆的兩層，下面是煤炭爐，上面是個火水鐵罐。他遊走於住宅區街巷，呼喊「染布，染衫染布」。當年人們惜物，有穿着多年的衣物褪色了，或是淺色衣物發黃了，如沒破爛，就會請染布師傅染成深色，當作新衣那樣繼續穿。也有少數客人是買了布料回來，又覺得顏色不滿意而要染色的。

染師接到生意，就在爐子生火，請客人提供清水，倒進鐵罐燒熱，放入適量顏料，攪拌至顏料完全融化，用紙淺蘸一下，察看顏色，客人認可了，才放入衣物，不斷用火鉗翻動，撈起，將衣物盡量張開，勿使有褶皺處上不了色，反覆多次，細看，確認浸染均勻，才再撈起，過透清水，才交給客人晾乾穿用。

作者介紹

陳思國

資深傳媒工作者。60年來筆耕不斷，作品體裁多樣，題材廣泛，風格多變，散見港澳報紙雜誌。

插圖畫家介紹

陸曦

澳門出生美術家。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、現屆澳門美術協會會長、中國西藏文化保護與發展協會理事。參加歷年澳門美術作品聯展，曾在澳門、香港舉辦《陸曦、吳衛堅美術作品展》，在葡萄牙舉辦《陸昌、陸曦、吳衛堅美術作品展》，是大型系列電視紀錄片《鏡海歸帆圖》中百米畫卷的作者及總監製。

文：陳思國   題頭畫：陸曦   圖：賓尼、資料圖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