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大騸雞牛白腩」是上世紀70年代前澳門人常說的一句俗語,指常見的兩道家常上菜,或形容豐盛的美味菜餚。在「清蒸大鯇魚」可作宴席菜式的年代,大騸雞牛白腩等鮮美佳餚,只在逢年過節之時,住家或店舖才吃到的美食,足教家人或店舖伙計大快朵頤了。
70年代後,澳門社會經濟環境向好,人們對吃越來越講究,市面供應的食材豐富多樣,牛腩和鮮雞這些昔日的高檔食材已不足掛齒,現在許多年輕人甚至不知騸雞為何物。
沿街叫閹雞買賣貓狗
「騸雞」(註1)就是閹了的公雞。騸,《辭海》:音扇。「馬割去勢也。」去勢即「閹」,封建朝廷的太監有「閹人」之稱。
閹雞是古老行當,有幾千年歷史。將公雞去勢,只因公雞勇武好鬥又好色,活動能力強,很快就把餵食的飼料消耗掉,不長肉,又不生蛋,比起養母雞極不划算,但雞蛋孵出來的小雞有約一半是雄性,棄之可惜,古人乃想出閹割之法。經閹割的公雞性情變得溫馴,甚至會代母雞照顧小雞,且不長雞冠而長肉,皮光肉嫩,更為美味,屬肉雞之上品,為食家所愛,為雞農增加收入。
上世紀60年代前,在澳門住宅區的街巷,偶爾聽聞「閹雞咯,閹貓狗閹雞」的吆喝聲,就知道閹雞師傅上街招客來了。閹雞師傅不是在養雞場工作嗎?怎麼跑到街巷來找生意?70後的街坊或未見過此等場景。那時不少人在家裡養雞,供自家過年過節食用(註2),在手頭拮据時,則會將之賣掉以資挹注。筆者年幼時,家中也養過雞隻。
雞是雜食家禽,養家雞無須花很多額外成本,只須餵以剩飯、菜莢瓜皮之類;又可將雞放到街巷,任牠自行找些小蟲如蚯蚓、蚱蜢、蟑螂之類來吃;若還不足,餵點米糠穀殼就是。在那汽車不多的年代,常可見到雞隻在街巷遊走覓食;傍晚時份,牠們才會被趕回家中的雞籠。
既然有住家散養雞隻,自會有飼主想找專業人士操刀閹雞。閹雞師傅在雞場空閒之時,便穿街過巷賺點外快,他們用布袋裝着幾件小巧的工具沿街吆喝,遇有光顧,向客人借用小板凳坐下,在地面排開工具,將雞捉來,一手將雞頭屈向翅膀下面,一腳踩住另一翅膀,用小刀在雞的胸下割開一個小口,再用擴張器撐開和固定開口,伸入帶着普通細線的釺子,將線綑睾丸一兩圈,稍微用力一拉,像為兒童拔乳齒那樣,把睾丸剝下,然後用小勺子把睾丸取出,收回擴張器,在傷口上塗些消毒藥水,把雞毛向傷口一塞,便告完成。整個過程,三幾分鐘即可完事。閹雞時必須避開血管,若錯傷血管,雞會流血過多而死。去勢的公雞很快就活動如常。
許多閹雞師傅同時可為貓狗閹割,因為不少人家養貓狗,有利可圖。當年養貓狗,多是用來捉老鼠、看門護院,少像今人那樣當寵物。有些上街買賣貓狗的小販也兼營閹割生意。筆者不曾目睹閹貓狗,想必比閹雞工夫多,至少貓狗不像雞那麼容易操控。
70年代開始,人們的居住環境發生了變化,許多家庭失去了養雞的條件,後來甚至禁止在家宅養雞,「閹雞佬」乃絕跡於街巷。到了今天,寵物貓狗如須進行絕育手術,主人會將之送到政府狗房、愛護動物機構或私營動物醫院進行了。
愛鴿成就地名白鴿巢
昔日澳門,市區家宅除了有人養雞,也有養鴿的,其中最有名的家養鴿子大戶當屬白鴿巢的原主人(註3)。話說今之白鴿巢公園原是葡籍富商的居所巨宅,佔地廣袤。主人愛養鴿子,多至數百對,群鴿飛舞之時,遠近可見,坊眾乃稱該處為白鴿巢,後來更成為官式地名。養鴿愛好成就一處地名,鴿主當料想不到。
白鴿巢主人養鴿為嗜好,有人養鴿則為生計。在市區民宅養鴿受環境限制,規模自然遠不及當年白鴿巢。筆者幼時家住柿山,同街上有一家帶小花園的平房,養着二三十對鴿子,坊眾稱女主人為白鴿二姑。她養的鴿子供食用,既賣成鴿,也賣鴿蛋。
鴿蛋和鴿肉,在中外都是上等食材,富有營養,有很高的食用與食療價值,特別適合年老體虛者及婦女,有「一鴿勝九雞」之說,傳統中成藥「烏雞白鳳丸」中就有鴿肉的成份。鴿蛋比雞蛋小,煮熟後蛋白清瑩嫩滑,《紅樓夢》談及很多用鴿蛋製作的菜式,其中第四十回,有劉姥姥在大觀園初嘗鴿蛋的笑話。而到今天,鴿蛋和鴿肉(特別是乳鴿,老鴿則多用作燉湯)仍是菜館飯店的暢銷菜式。
1970年代後,澳門當局更重視環境衛生,鴿子飛翔時掉下的羽毛鳥糞,造成污染,乃禁止市區養鴿。而禽流感一再發生後,澳門已禁止飼養家禽――包括鴿子。
養羊取湩與奶牛場
往日澳門的飼養業、畜牧業雖然規模不大,但品類也不少,除了養雞鴿和鴨,也有養豬,養牛羊的。據金國平譯《近代澳門華人工商業發展》表列統計,1867年有39個養羊戶、32個養牛戶。不同時期,牛羊養殖戶隨着城市發展而在不同地區經營。
有老街坊說,大概在百年前,望廈(有牧羊巷可證)、黑沙環、雀仔園、西望洋山都有養羊戶,後來有的遷到開闢後的塔石區俾利喇街與沙嘉都喇賈罷麗街一帶。民國時期曾任廣東省政府委員兼敎育廳長、兩度任敎於北京大學的黃節,1929年曾旅居澳門兩個月,寫下18首詩,其中《雨》有句云:「湩擾羊群時亦鬥」,其自註謂:「鄰居畜羊取湩(乳汁),羊忽馴忽鬥。」雖不知黃節住在何處,至少可證當時澳門有人養羊取奶出售。
1950年代,我家門口對正大炮台,常見炮台下之山坡,有為數不多的草羊在吃草;望廈區的街道上,更常見羊群路過。
至於養牛的,主要飼養奶牛,生產的新鮮牛奶供應本地市場(肉牛向來由內地供應)。
在塔石村、龍田村開發(二十世紀初)前後,那裡有大片農田草地,附近的俾利喇街、沙嘉都喇賈罷麗街、亞利鴉架街一帶有不少牛房。在1950年代中,筆者為幫補家計而做爆竹外發手工,常往返俾利喇街,路上就有幾間平房用作牛房,張望裡面,可見每家有四五頭奶牛在吃乾草或喝水。到了1970年代,隨着經濟發展,房地產發展蓬勃,塔石一帶的牛房陸續結業,或遷到台山區(最大的一家後來遷到珠海),1985年,僅剩奶牛場5家,共飼養奶牛330頭(見黃啟臣、鄭煒明著《澳門經濟400年》)。而到台山區也發展為工業與住宅區後,澳門已無奶牛立足空間了。
趕送生牛的死亡之旅
昔日澳門的奶牛都是困養在牛場或牛房,不會走到街上,但供食用的生牛,倒是每天都在跑狗場至媽閣一帶出沒。
原來,澳葡政府時代早有規定,供食用的牛隻由內地經水路在內港登陸後,必須送往跑狗場對面的市政牧場(註4)先作檢疫,完成檢疫程序才能送往位於媽閣的屠房屠宰。上世紀70年代前,澳門還沒有專門運送生牛的大型貨車,生牛往來於上述三個地點,都由人沿途驅送,每人趕三五頭牛,執行這任務的都是男人,坊眾稱之為「趕牛郎」。(很強烈的對比:「趕豬郞」是送豬去創造生命――配種,「趕牛郎」卻是送牛往生――結束生命。)
坊間有說牛具靈性,在前往屠房途中,知道此程是不歸之路,故會邊走邊下淚。筆者不知牛下淚是怎般情形,倒是常見到牛群走過的兩三公里路上遺下不少一坨坨牛糞(隨後有人將之剷起集中用作菜田肥料)。如果說,牛會知道此行是死亡之旅,則牠們倒是走得不慌不忙,從容赴死,欲擺脫命運而狂奔逃命的例子是絕無僅有。
大約1970年代開始,馬路上汽車漸多,難容牛隻慢步細行,改用大貨車運牛,加上屠房與市政牧場都於1987年搬遷到青洲,牛群漫步街頭已成永不回來的風景。
註1:澳門新橋區有街巷稱𠜎雞街與𠜎雞巷,所用的「𠜎」字實為「騸」之誤寫。另有寫作「線雞」、「扇雞」、「獻雞」的,都是音近之誤。
註2:漁民也會在船艇上養雞,故產生「蜑家雞――見水冇得飲」之廣東歇後語。
註3:坊間流傳的不少資料都指白鴿巢公園養鴿原主人是馬葵士,幾年前,湯開建教授在多篇歷史文獻中發現,白鴿巢一詞的出現早於馬葵士繼承白鴿巢之時,故白鴿巢之得名,應與馬葵士無關(見《澳門》雜誌總第七十八期)。但是,湯教授未有道明養鴿者是誰。以筆者推論,這位養鴿者有可能是在1770年代始建該豪華巨宅、馬葵士的岳父、富有得借錢給澳葡政府的俾利喇。
註4:即牛房倉庫,1912年建成,1924年重建成現時的模樣。市政牧場於1987年遷往青洲,原址一部份改作貨倉使用,另一部份作文創展覽空間至2019年。
作者介紹
陳思國
資深傳媒工作者。50多年筆耕不斷,作品體裁多樣,題材廣泛,風格多變,散見港澳報紙雜誌。
插圖畫家介紹
陸曦
澳門出生美術家。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、現屆澳門美術協會會長、中國西藏文化保護與發展協會理事。參加歷年澳門美術作品聯展,曾在澳門、香港舉辦《陸曦、吳衛堅美術作品展》,在葡萄牙舉辦《陸昌、陸曦、吳衛堅美術作品展》,是大型系列電視紀錄片《鏡海歸帆圖》中百米畫卷的作者及總監製。
文:陳思國 題頭畫:陸曦 圖:賓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