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刷術的出現,使人類文化交流和知識傳播進入全新境界,對人類文明的飛躍進步,有着特殊的意義和影響。在澳門,有一位終日與古籍打交道的學者──李淑儀,因為欣賞鉛活字印刷,透過研究古書舊報,嘗試「站在印刷品的肩膀上看印刷史」,以歷史作為線索,探究澳門20世紀前的鉛活字印刷軼事。
西方印刷術東傳至澳門
澳門中央圖書館管理廳外文古籍研究員李淑儀在被譽為「全澳最美圖書館」的議事亭藏書樓辦公,古色古香的藏書樓裡匯集了17世紀至20世紀中葉的外文古籍,包括漢學和葡萄牙在非洲及遠東的歷史文獻,以及19世紀至20世紀初期的葡文報紙,當中不乏極具歷史意義的珍本。
李淑儀是廣州暨南大學文藝學博士,精通中、英、法、葡等語言。她將這些館藏視為瑰寶,在翻閱前必會先戴上防塵手套。對她來說,這些古籍舊報是體現澳門風光一時的鉛活字印刷技術的實物明證。
早在1041年,中國的畢昇已經發明了木活字印刷術,1450年,德國古騰堡開始使用活字印刷技術印製《古騰堡聖經》,而在中國土地上第一次用外文活字印書,則可回溯至明朝萬曆十五年(1588年)。
1578年,耶穌會教士范禮安神父從葡萄牙里斯本來到澳門,隨後再東渡日本。1582年,范禮安神父組織日本使節團前往羅馬覲見教宗。1588年,使節團回航,日本使者準備把來自歐洲的西洋鉛(合金)活字模和一台印刷機帶回日本,其間得悉豐臣秀吉於1587年開始迫害日本天主教會,使節團為了慎重起見,不敢馬上返回日本,決定在澳門停留。
在居留澳門的兩年期間,范禮安神父率先使用這批活字模和印刷機,印製了《Christiani Pueri Institutio》(意譯:《天主教青年教義》)和《De Missione Legatorum Iaponensium》(日語譯本書名《天正年間遣歐使節見聞對話錄 》)兩本書。李淑儀指出,這是中國土地上第一批使用鉛活字模印刷的書籍,極具歷史價值和意義。
澳門是中國鉛活字印刷搖籃
耶穌會於1594年創辦的聖保祿學院及1728年創辦的若瑟堂書院,原是西方教會在遠東和澳門培訓傳教人才的專門學府。1818年2月29日,澳門判事官亞利鴉架去信葡國皇廷,要求在若瑟堂書院設立印字館。信中引述歷屆若瑟堂書院的負責人因為教學需要,急須將已翻譯好的中文書籍梓印出來,以供在學的傳教士使用。翌年亞利鴉架收到回信,葡皇批准若瑟堂書院設立書塾印字館。1829年,政府印字館將印刷器材借給若瑟堂書院。當時江沙維神父最能勝任出版工作,在1828年至1841年間,他編撰的多部中、葡、拉丁語教科書和字典,都是由若瑟堂書塾印字館印刷。
根據1879、1885、1890年不同時期的《澳門指南》,李淑儀整理出當時若瑟堂書院印工人數的變化後得知,若瑟堂書院的裝訂工作,都是由華人或有華人血統的人士負責。在1879年的《澳門指南》中,記錄當時若瑟堂書院的裝訂負責人是一位名叫阿金的華人。李淑儀猜測,當時的裝訂師傅需要擁有一對巧手,勝於懂得葡文,而華人素來對線裝書的裝訂就很講究,因此當時印刷後加工的工序多由華人跟進。她認為,澳門印刷業可以說是「中葡合作」的最佳例證。
李淑儀表示,19世紀澳門教會與澳門政府部門的關係非常密切,由於當時資源短缺,澳門人口不多,大家樂意以「共建共用」的方式,一起推動鉛活字印刷業的發展。澳門教會擔當育才的搖籃,以培養印刷技師、裝訂師傅為主,培養出來的人才,比較容易到相關行業就職。
《蜜蜂華報》首開印報先河
中世紀的葡萄牙是一個政教(天主教)合一的國家。1789年法國大革命激發了葡萄牙人的自由思想,立憲派與保皇派的角逐,促使出版的報刊捲入政治鬥爭之中。保皇派當政時,出版審查制度嚴謹;立憲派當政時,檢查比較寬鬆。1820年波爾圖革命導致巴西獨立。1821年佛朗西斯科提交的新聞自由法案獲通過,龐巴爾首相(Marquês de Pombal)在1768年制訂的新聞檢查制度被廢除。澳門議事會遂於1822年撤銷出版檢查。從這個時期開始,澳門的報紙、書刊發行迅速興盛起來。
當時取得政權的澳門議事會希望印報,但鑑於澳門只有英國東印度公司擁有印刷設備,於是議事會秘書卡羅斯致函英國東印度公司大班商借印刷機,印製第一期的 《蜜蜂華報》(A Abelha da China),並以政府印字館的名義付梓。
《蜜蜂華報》(Abelha da China),被學者一致認定為澳門歷史上的第一份報紙,同時也是中國領土上印刷的第一份近代報紙、第一份外文報紙。後來因黨派之間的政治鬥爭,《蜜蜂華報》被迫於1823年12月底停刊,隨後由保守黨人出版的《澳門鈔報》取代。
孤兒院裡的印刷廠
昔日在遠東傳教的修會,不少會向孤寡老幼提供基本救濟,宣揚仁愛、助人的教義,而教育是其中重要的一環。教會寓傳教於教育,讓教友學到一技之長,在安定的生活中追求信仰。20世紀初,澳門的經濟環境不太理想,社會上有不少孤兒。澳門教區和仁慈堂相繼設立孤兒院,在撫養孤兒時,也培養兒童記者、印刷學徒和賣報紙的報童。印刷工藝是當時很多男孤兒希望學到的一門手藝,教會提供一條龍的教學服務,間接推動了澳門鉛活字印刷的工業發展。
在澳門公共圖書館的古籍當中,藏有一份由澳門孤兒院印製的葡文兒童報,它是澳門第一份葡文兒童報,該報每兩個星期出版一次,銷售報紙及刊登廣告的收入,歸作孤兒院的部份經費。所以發行該報,除可培養孤兒一技之長外,也可補貼孤兒院的經費。
澳門孤兒院主要收養在澳門出世而被遺棄的葡萄牙籍5至15歲白種男孩,澳門慈幼會無原罪孤兒院則主要收養亞裔孤兒。澳門慈幼孤兒印刷所,又名慈幼印書館,在1906年由意大利籍的雷鳴道神父設立。1910年,慈幼會將之升格為無原罪工藝學校,除了孤兒,也增收9至14歲的貧苦小男孩,教授他們6種工藝課程,包括木工、縫紉、革履、排版、印刷、裝訂。1937年,無原罪工藝學校易名為鮑思高紀念中學,1952年再改為現時的慈幼中學,可以說,這所學校直接推動了澳門印刷業的發展。
土生葡人與澳門印務業
倫敦傳道會在漢字鉛字粒的鑄造上有很大的貢獻。該會以馬禮遜為首,在1814年以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名義在澳門設立印刷所,聘請了英國專業印工湯姆斯,帶同一部印刷機和一副外文金屬活字等設備到澳門,再僱用中國刻工在鑄好的鉛坯上雕成中文活字,印製了馬禮遜編撰的一套《華英字典》。
19世紀初,東印度公司印刷所僱用第一位土生葡人斯汀(G.J. Steyn)協助刻字。李淑儀通過查證澳門土生葡人的族譜,發現土生葡人透過通婚的關係,造就了他們成為傳承澳門印務業的歷史人物。土生葡人從協助馬禮遜在澳門開辦印刷業務開始,經若瑟堂書塾印字館的學徒式培育,使他們全面掌握印刷的技術。20多年的實際印刷經驗,使澳門擁有了中青兩代的印刷業專業人才。中年的一代可以開辦自己的印字館,而年輕的一代可直接參與印刷事務。
其中,《澳門憲報》也曾交由土生葡人開辦的印字館印刷,如Typographia de Joséda Silva(1854-1869)和鏡海印務總局,直至澳門官印局在1901年成立後,才正式由官方機構直接印刷。
李淑儀通過「點、線、面」的研究方法剖析葡文報紙和外文古籍,以歷史的足跡見證了澳門在鉛活字印刷業史上的搖籃和推動角色。因宣教、慈善、教育、文化、政治等需要,澳門孕育出一代又一代的印刷機構和專業技術人才,而印刷事業更逐步推廣至內地,讓鉛活字印刷在中國開花結果。
葡文版 Echo Macaense: Semanário Luso Chinez,中文版《鏡海叢報》於1893年(清光緒十九年)創刊,中文版於1895年停刊;葡文版於1899年停刊。中葡文版的《鏡海叢報》內容有異,主要包涵政治、經濟、社會等資訊,署名刊行人是飛南第(Nicolau Tolentino Fernandes),由創於1855年的「鏡海印務總局」梓印。《鏡海叢報》是中國近代第一份資產階級與民主革命密切相關的報紙,此報亦記錄了孫中山在澳門和廣州之活動,是研究孫中山事蹟的重要參考文獻。
Regni Chinensis Descriptio 是一冊拉丁文古籍,由金尼閣(Nicolas Trigault,1577-1628)撰寫,是《利瑪竇中國札記》的第一卷。書中主要描述了中國不同歷史時期的名稱、地理位置、疆域、物產、科技、行政機構、風俗禮儀、宗教構成等內容。此書體積僅11x6x2厘米。
李淑儀指,這本300多歲的書可謂是藏書樓的鎮館之寶,編撰得十分細緻,扉頁「平沙落雁」典故的配圖中,可以清晰地數出13隻大雁,下方繪有中國長城以南地圖,地圖中可見長城、黃河及長江入海口。而這本書的體積之所以這麼小,就像口袋書一樣,是因為當年人們出外都是騎馬,這個尺寸好讓他們把書放於皮帶的小盒子中,隨時拿出來閱讀。
活字印刷與文創
李淑儀博士對澳門的印刷史知之甚詳,除了研究,還喜歡收藏與活字印刷相關的物品。她曾於台灣唸書,對於當地保護鉛活字印刷技藝,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文創產品大為讚賞。為了讓更多人知道活字排版的歷史,李淑儀還專門從台灣訂了一個鉛活字印版回澳門。由於擔心托運時碰撞會導致印版裡的字粒鬆散,她親自手提着近十磅重的印版上飛機帶回澳門。李淑儀笑稱,拿到印版時,感覺如獲珍寶,一路上都像手捧貴重的瓷器般小心謹慎哩。
除了印版,李淑儀還展示了她的另一珍貴藏品――銅模。「銅模是鉛字的『媽媽』,有銅模才能鑄造出鉛字。如今還存有銅模的澳門印刷廠很少了,我手上這三個都是《華僑報》的社長送贈的。」
李淑儀指出,在鉛活字印刷出來的紙頁上,撫觸到淡淡的浮突,彷彿每一個字都是有重量、有生命的。她期望日後澳門的文創工作者,通過創意,把活字印刷的魅力融入文創產品中,讓更多人能感受得到鉛活字印刷字裡行間的溫度。
文:黃桂蘭 圖:宋楚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