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徒生童话的无名女孩卖火柴、现代京剧《红灯记》中李铁梅的「提篮小卖拾煤渣」,虽是艺术创作,却都源于生活。在各种媒体的现实报道中,经常看到许多穷人孩子从事各种劳动,赚取微薄收入以帮补家庭开支。
年幼的穷人孩子未必能像李铁梅那样「当家」,但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」则古今中外都普遍存在,昔日澳门社会并不例外。
1960年代之前,澳门经济尚欠发达,大多数居民处于贫困状态,成年人打工收入不够家庭生活开支,就会让孩子做些手工零活,挣点收入以帮补家计。70岁以上的老街坊,大都可以说出一段段大同小异的「帮家」故事。
独特景致造炮仗
澳门本是个渔村,经济以渔业为主体,到19世纪末,开始发展手工业出口,其中──火柴、神香、爆竹(亦称「炮仗」,简称「炮」),逐渐成为澳门经济支柱,被称为三大手工业。昔日澳门人口不多,补充劳动力不足主要依赖外发加工,一般家庭主妇和小孩可以在打理家务和上学之余,藉此赚取额外收入。
火柴厂的外发手工有黏合火柴盒和贴「火花」(火柴盒上面的商标图案),爆竹制作工序繁多,除了「舂药」(将硫磺、碳、黄泥等原料舂成粉末)、「校药」(调校火药与其他原料的比例)、「入药」(将火药放进炮仗筒)等高危工序必须在炮仗厂中进行,其余手工操作大都外发给家庭工。
炮仗外发手工大致有以下几项:
闸(铡)炮:将长约40厘米的「炮壳」(粗纸卷成,中空),用铡刀裁切成适当的长度,一般长约半支香烟。
搓炮:在木制「炮架」上,以铁针穿在炮壳中,利用钟摆式「炮船」将松软的炮壳辗压至结实,粗幼与香烟相若。
上红纸:在炮壳上黏贴红色或花色炮衣。
埋炮:将炮壳堆砌为六角形的「炮饼」,用幼绳扎紧,方便往后的工作。
锥炮:炮壳由多层纸张卷成,锥炮是用小铁锥在炮壳纸中挑出两三层,由三个方向朝中间压实收口,以免火药漏出来。熟练工人可以两手各持小铁锥,轮番锥向炮壳中心,很快就锥好一饼炮了。
凿炮:将已入火药、插好药引的炮仗封口。工作似锥炮,但多费劲力,要一手执铁锥,一手持短木棍,以棍击锥头,锥尖在三个角度挑开炮纸向中央压实。这个工序完成后,一个炮仗就基本成型了。
摈炮:(粤语「摈」有编织义,如「摈辫」)将一个个已入火药插上药引的炮仗,用纱纸条将药引编织成为鞭炮。鞭炮的长度,每一批可能不一样。完成后就是最后的工序――包装了。
1950至1960年代是澳门爆竹业最辉煌的时期,澳门(尤其是氹仔)住宅区的街头巷尾,都可见妇孺在做着不同工序的炮仗手工,成为当年澳门的独特景致。
兄弟齐手搓炮壳
笔者童年家境贫寒,父亲收入虽优于一般低技术员工,但因家中食指浩繁,生活依然拮据,我们兄弟像其他穷家孩子一样,长期做外发手工,为家庭增加点收入。
笔者八九岁时(1953∼1954年)开始做外发手工,最初就是搓炮仗。此前,妈妈已经在做「上红纸」,这工作会双手沾到浆糊,每次停手都要洗手,才能做其他事情,故改为较为干净的搓炮。
我与哥哥都参与了搓炮的工作,交收时,将炮壳分放于两个箩筐,轮流肩挑,翻过柿山到俾利喇街的工厂去。
搓炮工具仅有炮架与炮针,都是工厂提供的,不再做时退还厂方。搓炮一般是一炮架一人,一针一炮壳,我们干了不久,就一针穿两个炮壳,再后,两兄弟对坐炮架两边搓炮,那样,炮船一个来回就搓好四个炮壳,效率大增,也是想快点完工,多挣些工钱而已。
炮壳里未装火药,故搓炮是相当安全的,但我也试过,左手放炮针在炮船下方时,离手稍慢,而右手推炮船的动作快,手指遭炮船夹伤了。
搓炮的工作,当然少不了妈妈,后来弟弟也加入。干了一段时间后,我们改做穿珠了。
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外围因素的变迁,上述的三大手工业在五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之间逐渐式微,取而代之是纺织制衣、珠绣、玩具、人造花、电子产品等轻工业,虽然产品不同,但这些手工业仍然需要大量的劳动力,因此,外发加工依然是不少基层家庭主妇和小孩课余帮补家计的方式。当中较为普遍的工种有剪线头、俗称「穿珠仔」的珠绣、原子粒(电晶体组装)等。
香港珠绣发到澳门
1950年代中叶,香港珠绣业蓬勃。这是一门需要大量人力的手工作业,而香港的人力资源紧张,就外发到澳门来,一时间,澳门的大街小巷开设了许多珠绣厂,实质上是香港珠厂的分公司或代理。
珠绣是在中国传统工艺刺绣的基础上发展而来,至迟唐代已有,多用于袍服、披肩、帽子、鞋履等。到了现代,珠绣工艺大概可分绣珠与穿珠;绣珠是将珠子直接绣在各种面料上,穿珠是单以棉线穿织珠子成件,或单独使用,或覆盖在各种物料上作装饰。绣珠用料有玻璃珠和反光胶片,或两者混用。穿珠单用珠子,成品用途除上述者外,还有腰带、荷包手袋、鞋面、挂帘、杯垫等等。
我家做穿珠由笔者开始。在母亲安排下,我先到天神巷连丁围,向一位叔叔学习用于腰带装饰的珠带做法,工艺比较简单。穿珠的简单工具是自制一个「珠架」:在一条长约70厘米、宽约6厘米、厚约2厘米的木枋两端,各钉上一块同样厚与宽、高约10厘米的木块,如一个拉宽了的「凹」字,再在木块顶端向上钉上一排(8到10口)小钉子,就告完成。穿珠工作是在珠架两端的钉子中间绕上粗线作底,按图案设计,将不同颜色、小如火柴头的玻璃珠用针线串起,耕织在横线上。这样简单的工夫,我两个下午就学好了,随即去夜呣街一家珠厂领外发工回来,又转授穿珠方法予妈妈、哥哥、弟弟,一起来做。
用于腰带装饰的珠带一般是5珠(女用,腰带宽度较窄,每行5粒珠子)和7珠(男用)两种,长度由35厘米到60厘米不等,完成后,另有工厂将之车在腰带上,销往海外,据说在非洲最受欢迎。
领外发手工时,珠厂会指示珠带长度、配衬图案、交货期限,然后发给粗幼棉线、七八种颜色的玻璃珠,取货与交货都要称重量,交货时要检查珠带,有错漏者当场修改。厂方收货后会即时发工资,珠带的工资是按珠数乘每条长度乘总条数。用作手袋等装饰的块状珠绣另有计算法,我家只做过一两次。
我们的手工没甚么瑕疵,交货也快,才做了两回,厂方就放心让我们自己配图案,还请我们无偿帮忙「验珠」(检查并修改别人的成品),又优先、增量发货给我们做,于是,我们经常是三四人同时开工,一个月可有三四十元收入,很好地帮补家用了。这项工作,我家做了超过10年。
丝绢花来去如风
1960年代,塑料制造业高速发展,家庭用品趋向塑料化,塑胶花产业在香港大兴,外发手工更为大宗。套用「满城尽带黄金甲」之句,说是「满城皆见塑胶花」,绝非夸张。香港的珠绣业兴旺带动了澳门的外发手工业,但塑胶花业在香港大兴,却未为澳门带来多少好处。皆因塑胶花的组件体积大,来澳门加工运输不便且成本高昂,加上当时适有大批内地人士移居到香港,提供大量廉价劳动力,插胶花不愁没人做,故很少发来澳门加工,但其后发展的丝绢花,又再次带旺了澳门。
1970年代,两次世界石油危机导致石油价格以倍数暴升,以石油生产的塑胶价格随之狂飙几十倍,打垮了塑胶花业。香港厂商转而制造丝绢花,因澳门获得欧美的税务优惠,工薪、厂地成本低廉,乃将资金与技术带来澳门,造成丝绢花产业在澳门的蓬勃发展。
丝绢花是在塑胶花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,只不过是原料不同。丝绢花是用机器将人造纤维的丝绢剪裁、模压、定型出花枝、花瓣、花叶、花托、花蕊等部件,再以人手将之串成花束,其中人手串花的工序,主要外发给家庭工作,那自不然有早帮家的孩子参与其中。
丝绢花像台风一样吹来澳门,由1978年第一家丝绢花厂投产,到1982年的短短5年间,井喷式发展到33家,出口值由300多万元飙升到1亿3000多万元,可以想像需要的外发工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。可惜的是,由于发展过急,内部竞争激烈,产品质素提升缓慢,外在因素如市场过于单一、内地改革开放后加入丝绢花市场竞争,厂商将工厂迁移到内地等因素影响下,澳门的丝绢花产业就像台风过后,迅速回复平静。
随着内地的发展,澳门的纺织制衣、玩具等轻工业逐渐移入内地生产,加上服务、零售、旅游等第三产业渐趋兴旺,整体经济虽有高低起伏,但仍然逐步向前。加上内地生产供澳的物资日渐丰富,价格亦相宜,居民生活逐步改善,外发加工情景从广大家庭中淡出。搓炮、穿珠、剪线头的情景成为「70后」一代的集体回忆。
作者介绍
陈思国
资深传媒工作者。50多年笔耕不断,作品体裁多样,题材广泛,风格多变,散见港澳报纸杂志。
插图画家介绍
陆曦
澳门出生美术家。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、现届澳门美术协会会长、中国西藏文化保护与发展协会理事。参加历年澳门美术作品联展,曾在澳门、香港举办《陆曦、吴卫坚美术作品展》,在葡萄牙举办《陆昌、陆曦、吴卫坚美术作品展》,是大型系列电视纪录片《镜海归帆图》中百米画卷的作者及总监制。
文:陈思国 题头画:陆曦 图:宾尼、资料图片